批评家的五条戒律

你必须独饮,并为自己的品味立法,
还得小心步入万物为我所用的怪圈;
自谓我是我的知情人,这里有荒诞,
说不好,就需在判断之外逢迎古谚。

月全食

我们一起看月全食。
严格来说,是我和他们一起看
寒冬里的这次月全食。这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奇遇。
我孤零零,找不到见证、分享契机的伙伴。
但细细观察,他们的阵容也是分散的,
由一个他、一个她、又一个他与他们组成,
临时驻足在这片可观的领域。
惟有那对冷辉中热吻的青年才有资格称谓"他们"。
在他们彼此炽热的心目中,
真正的称呼是"我和你"。在他们炽热的称呼中,
"我和你"在今夜的含义是"惟一的我与惟一的你"。
我已失去继续寻找人世间一个"你"的机缘。
接下来的进展是,调动所有关于明月的词章,
我与明月——实际上是与关于明月的记忆——建立起
足以让人熬到明天的"我和你"这种亲密联系。

女高音

一个女孩在过道上高唱:
"我要飞得更高"、"我要飞得更高"。
听上去,她的嗓音太娇嫩、性感,
而不是事业上处于低潮的人
发自肺腑的吟唱;
她把这个曲子唱成了青春之歌。
不过,另一种可能性也有:
这首歌本来就是没有束缚的年轻人的专属。

渊明《九日闲居》读罢

持花人的天空尚见云朵累累,
语言的枝干穷追猛打:
之前,腹中牢骚甚众,
之后,心灵令归雁羞于启齿。

货架幽灵

那个在小商店货架边轻轻哭泣的女孩
正值青春年华,她不该有解不开的心结。
好好地宣泄吧,没人看见你,
我爱莫能助——迈不出那温情的一步,
不能拍打你的发海。但我会把从同一货架买下的小东西
当成有生命也有感情的食物,
在你永生不会发现的时间里咀嚼它。

最后的晚餐

他说要一支昂贵的红酒,
他们就毕恭毕敬端上来。
我看着这瓶海外生产的红酒,
它足足抵得上我一年的薪水,
这真是一种异己的琼浆、令人
自惭形秽的高贵女神,喝了它,
必将搅乱人的心智。

这位出手阔绰的地方官、一把手
十几年前是我的一个学生。
他说在这片土地上他说了算、无人制约,
他的副手立即笑答:"除了自然规律。"
他应拥有诸多隐秘的、人人承认与羡慕的权力,
他没必要反思自己的权力,他所要精通的是
如何运用它、如何兑现它。

那盛放在杯盏中的暗红色液体,静默不语,
整个晚宴都吸引住我,
其中,我折算过它的价值,迂腐的想法是:
每一杯都能编纂一部文学史。

他与他的属下狂饮,无所顾惜,啸傲东轩下。
他允诺他的老师在他的辖区一所温泉疗养院
免费吃住一年,不受干扰,完成一部杰作。

我胃中的红色液体正在
渗透……改造我的心身结构。
我几乎就要妥协了:
这昂贵的晚餐是对我的教育工作的报答。

话别时,我瞥见收银台边一排排货架。
哦,那些红色的幽灵、见多识广的姐妹,
那一排排令人麻醉的巨浪。

金钱的深情

他机智、能干、潇洒,经营一家特色酒店。
他的亲人、配偶、儿子都深爱着他,
分享他的生意带来的丰厚回报。
他的金钱如一股股暖流滋养他的挚爱,
令他们无比自豪。

但是,从今晚开始,他的财富将开始缩水:
与他深度合作的那个政府官员出事了。

他的儿子、配偶、亲人将重新认识他,
认识他的能力,会渐渐察觉到
他的脆弱、他从未提起的那根紧绷了
七年的沉重的神经。

他需要这么一个机缘,感觉到羞怯、如释重负:
重新感受他的亲人、配偶、儿子给予的浓烈的爱
一点一滴回拨到常态。

人生插曲

他是一位无神论者。
这是一个文雅的、说得过去的叫法。
从会场出来,在马路上
听到飞驰的摩托车上狂放的音乐,
他的心被激活了——目光追随那个时髦青年,
追寻这充满活力的音符有着怎样的起源,
又将奔向怎样的终点。声音渐行渐远,
他顿然看到了自己可怜的身世似的。
那个青年不必像他顾盼自己的信仰。
他倍觉压抑——然而,处处面不改色。
竭力地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音乐的齑粉纷纷坠落,
回归初貌。大地重现常态。
但他好像无法脱下这件抽象的长袍;
年轻时穿上它——至今,衣袖露出两肘,不合身。
他没勇气当众展示它——手脚藏着掖着。
何时才可重新剪裁它:绷紧的胸襟?

婵娟的奋斗

影响不能追
  ——曹植

理解一个人的想法就是不同意他。理解一个人的感觉就是成为他。
  ——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们没弄懂语词的用法,就把它解释成在表达一种稀奇的活动。
  ——维特根斯坦

初闻百舌间关啼
  ——刘禹锡

幽光狂慧复中宵
  ——龚自珍



初闻征雁已无蝉,
百尺楼南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月中霜里斗婵娟。

  (李商隐《霜月》)




  一种无蝉的环境并非始于一个聆听者主观感受的时刻、一个清楚意识到自己所处位置的时刻,可以说,蝉之有无,实质上跟人怎么样的一份心境或与人的奇遇并无关联。也许,一个路人第二次主动倾听大雁的鸣叫时,才意识到另一种生灵的悄然退场。看似残酷的自然法则,貌似相互排斥的自然现象,"征雁"这个新演员上场了,作为一个幸存者角色,作为一个对于人来说更为重要的时机的见证者。但我们也隐约觉得这只是一次"初闻",只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交接,随后,一而再的听闻会继续遵照古老的自然法则,征雁将不可避免地被另一种气候的代言者取代。简言之,"征雁"是符合人的特定需要,扮演语言的亲善大使出现在一首诗所需要的高空中,它几乎舍弃了自己的心声,变成了一个人性的符号。
  在我们对"征雁"的观念史进行细察之前,还得小心行吟诗人在一首诗提及"初闻"这一确指的现象意味着什么。我们顿时觉得他是在这个时刻稍后的一个反顾时刻开始构思这首诗的,其中包含着一种对"初闻"这种始发现象的后见之明。"初闻"在一首诗的开端,看起来就是对"开端"这个现象妥帖的戏仿。它的确像一个起源,粘带着让人更为信服的使命,也力促一次奇缘的发生,在这个环节,它并不暗示它与次闻、又闻的关系,虽然诗人在随后的环节中很可能谈及两次听闻之间的差异。就像另一位诗人"初闻涕泪满衣裳"时所面临的环境,读者不会无礼于算计他为何不待确认传闻的真实性之后——有了次闻、又闻——再潸然泪下,似乎懂得"初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合适变成一抹眼泪。
  对一个诗人来说,"初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不是一次筛选的结果,而是有如一次初吻那般自然与美好,而且,选择"初闻",从效果上看,避免了选用"次闻"一类代表时机的字眼可能携带的不必要的复杂性。它的确有一种去除了杂质的美妙,或可说,它不许杂质贸然而至——不给它们留下容身的空间。与现代诗人不同的是,古代诗人在使用"初闻"这一步骤之后,在一首篇幅较短的诗中,几乎不会再利用"次闻"这一后继步骤来增强画面的动感,而是宁肯把这一感受揉碎,放在字里行间,任由有缘人去品尝。而现代诗人的普遍做法可能是,会牢牢抓住这一可延续性,在诗的某个后续环节,适当地谈起又一次听闻的体会,就像是将一个踢进树洞的小皮球,又找出来,踢向下一个藏身之所。这也是一位现代诗人在阅读古代诗歌时必须了解到的一个差异,不致误解了古代诗人观念的根深蒂固。
  "初闻"有一种孤悬一线的感觉,它从无序的时空中争取到了自己的福利,让当事人意识到里外有别的时间分界线存在于附近。这既是一种对人类普遍感受的搜罗与概括,但更像是关乎个人内心感受的物我合一。征雁的歌谣如今有了第一个知音,第一个能够把它们当成第一次演唱的新面孔的知音。它们如处子般纯净。从听闻的次数上看,诗人没有苛刻的选择,但是,选择听闻的对象时,他必定要做一次严格的挑选,读者不妨假设两种可能性已在当时发生:其一,他首先想到了"蝉",然后要从大千世界中挑选一个继任者来反映时候的交替变换,而"征雁"似乎是历史地担当了这一角色;其二,他首先确定的是"征雁"这个角色,尔后利用它与"蝉"在气候上的前后有别,人为制造出了一种排他性局面,也正是因为"蝉"的沉默,施予"征雁"一种合乎情理的天外来音。
  但这种先后关系对于读者来说,已经不显得重要了,我们已经接受了历来的惯例,心领神会于征雁与蝉的友谊(二者的先后关系几乎是文学史对生物史的索取所得,已经变成了一个屡试不爽的传统,如今的读者虽不能听见大雁的鸣叫,但能够接受蝉与雁所构成的时间序列以及象征意义),知道它们各自承担的使命,以及它们作为隐喻有着一段观念史,尽管我们不了解最初是由谁将二者笼络在一起,构成了世界的多元性与时节的交替。一种无蝉的状态,应有一个理论上的最初起点,一个标志,从那儿开始,蝉就谢幕了,忠实于自己的本分,离开了人类的日程表,但是,我们又能感觉到,无蝉其实是一个持续的状况,并不一定是指一个前后交替的转折点,而是提供了一个后续的状态:后蝉声时期。其中,多少有些不可兼得的意蕴,表明蝉声在近期的一去不复还。
  作为一种事后的记载,征雁与无蝉的并列开启的一次短暂回忆——对白昼更早一个时刻的复述——并不会因为这是当年的初次感知而额外醒目,在这里,它们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它们没有构成这首诗主要的抒情对象,只是一次协助,两个配角,甚至因它们在当天时点上的含混——不知是下午还是黄昏——而显得是一种抵达主题前的摆设。但同时读者也应注意到,既然它们被挑选出来作为道具,冥冥中也就散发出自己的氤氲,尽力形成自己的后续影响。比如,征雁飞翔在高空,除了送给当事人耳畔一阵鸣叫之外,它们还是可见之物,是一种需要仰视的对象,它们离人的距离格外遥远,这种余韵几乎影响了下一场景的铺设,百尺高楼、水接天之类的接力表演,正好顺应了那远望者的愿望。即便是从来只见其声不见其身的寒蝉,随着声音的冷静而遁世,但它与"婵娟"中的"婵"在音形上的相似性,似乎也暗示了一种刻意的巧合。
  如果蝉带给人的感情浓郁于征雁,或者蝉作为一种先于雁存在的事物(观念)现在消失了,给人一种失落感,却又不被后继者填补这一情感空白,那么,其中就弥漫着一种残酷斗争或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也可见缺憾对于情感的生发起着微妙的作用。在这两个动物名词中,其实就包含着一种对作者诗中常见的借代喻指习性的观察。但由于从字面上看,我们不易察觉到他的感情所系,似乎他居于中立位置,既不抱怨蝉之已失,也不惊讶雁之高悬。后世读者之所以从这一排他性状况中隐约感到党派之争的迹象,是因为他的诗风许可读者施展这一逻辑的弓弦与预算,而且在以前的对号入座中屡试不爽似的。
  在蝉、雁关系之谜的揣测之后,诗句踩踏着"初闻"登上了一座高楼。这种攀登既有对征雁的更进一步的谛听,也是对时间可持续性的经验利用。应当说,随着那登临者的脚步声响起,时钟开始了快速的运转:必须有一个中介物来帮助诗人——从征雁这种可见环境到冷月这种黑魆魆的背景——办妥一次合情合理的交接手续。



  这是一个预置的时间模型,它为同处于一个视野的多个元素的主次关系的显露提供了便利,这种便利本身也未曾悖逆传统技法的美德:从身旁的蝉,抬眼望见雁,继而出现一个高台、波及天边的水域、天穹,最后是月,这一系列的布景遵循了一个作者应有的本分,无非是让这一连串对象更为妥善地位于他所发明的关系链条之中。作为后世读者,我们所理解到的这一时间截面,也许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做法,但我们依然会受益于这一方面的发掘工作,这正是一个现代诗人的觉悟,他致力于在两位诗人之间建立一种较为牢靠的本质联系,就好像一种发生在彼时的、有效的措施,在今天依然得到了贯彻执行,依然属于诗学要义范畴。并具有某种继续往下传承的遗产性质。
  征雁带来的天穹显然还不是最适宜的契机,不能为这首诗标题所喻指的月亮的出台预备最佳的环境,它还需要不断推迟、收缩,直至适于月亮的亮相。我们今天已很难确定那雁声的谛听者是在登楼之前的马背上,还是身处远眺江水的高台。即便是他提到了高楼所见的水天一色,也不见得他正矗立在栏杆边叫绝。也许,他只是在另一个隐秘之处看到高台,尔后设想在那上面能一窥天穹的风流。更有甚者,高台并不存在,是匿名的符号,临时扮演了一个中介物,无非是为了再次强调天外有天的这一时间观念的递增色彩。
  这种可供多人(作者与读者)移形换位的层次感正是一种使用语言的人向语言进献的贡品。当事人的目光——为个人的游历提供入点的媒介——总是一束有始有终的时间点的汇聚,那些已经被目光收集的信息将在一个稍后的时刻被语言进行再次收编,于是,诗作为一个特定的平面,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对作者目光的仿真,一束被语言精加工的目光覆盖了当初漫无目的的目光,规规矩矩地体现出一种秩序。现在,我们都默认一首诗,哪怕是极短的诗,都有孕育时间的一束引领我们前行的目光,无非是不同的诗人在受到时间眷顾方面的深浅程度不同而已。或者他们对诗句中流露的时间观念的重视程度不同。对于一些豪迈的读者来说,他们在苦读时,很可能突破精加工的目光覆盖着的原始目光,并力求辨别两类目光之间的差异对于语言的影响会有多大。
  在通常的阅读中,我们会放过"百尺楼"在上下文可能起到的作用,对它太熟悉,乃至无话可说,没有一个表达的模式来阐明它所处位置上流露出作者怎样的思虑。但现在,我们可以尝试一下,竭力发现这个词组在整首诗中所发挥的影响力。我们愿意在此消耗时光。就当这是考察诗句中光阴交替的关键一步。经过这种主观上的施压,我们就会发现百尺楼是诗中惟一提到的地点,即可视为当事人的视角所在与立场,又可当成一个在雁与月这一组天空之物近旁的、连通人之感觉系统的中介。甚至我们也犹疑于一种大胆的猜测:蝉之无声无息是否跟楼高百尺有关?一种高高在上的形象遏制了蝉声的平视状态,继而,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警觉也随之产生?
  百尺楼如果在这里蕴含政治性气氛,是一个类似"危楼"或"悬崖"的隐喻,那么,它就变成了这首诗的中心,各种景象向它汇聚、靠拢,从它的庇荫中获得可供对照的意义与形象。却并不赞成读者就此得出"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条古训。它也许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名词,也可能是匿名之楼(可他为何不具名)。读者要是不认为其中挂着一串钥匙,在主观上先入为主地判定这里存有玄机,那么,就不可能从中嗅到路旁的芬芳。对于那些胆识过人的阐释者来说,把这座高楼理解为阳具,或者中国古代诗人阐发幽情的讲坛,也未尝不可。仔细一瞅,我们仿佛能发现其中的隐情和猫腻。但是,更多的时候,它是无情的、苍白的、匿名性质的一个场合而已,吟咏时几乎啃不出这里有什么硬骨头的含义。除非这首诗有一位特定的读者,他(她)才知晓这是哪儿的高台,又是怎样的深情。但我们力图排除这样一个读者的假设,因为它作为构想,几乎变成了熨平这首诗意义褶皱的杂音。
  如此一来,这座楼台仅仅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一个更为确切的方位名词:南(如果这首诗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个异体字的争执,比如以"高"取代"南",则推力的发生就会出现另一种形式吧)。它也是对"水"的真实处境与身份的惟一提示。一条大江位于高楼的南侧,晃晃荡荡,一望无际。有经验的读者差一点就说出了这楼这江的具体所指,但对不知情的读者来说,这一方面讯息的损失并不会造成理解上太明显的亏欠,应当说,江与楼的关系比起它们在地图上的名称来说更为实在。如果作者当初在这个位置上安排的不是百尺楼,而是一片竹林或溪边,对于整首诗的部署来说,也许只会牵涉到高飞的征雁情感的落脚点,但效果上不致影响后续所言的情节。即便是他需要在此兼顾政坛的悬崖气息,也不妨在竹林中或在小溪旁找到仕途的历史学轶闻予以调换。百尺楼与征雁的关系看起来是水到渠成的,是较为协调的、自然而然的,仿佛在用到"征雁"这个形象时,就预定了一座高楼的阴影。我们该如何来化解二者铁定的逻辑关系呢?



  一切的前奏与努力都是为了把目光合情合理地移向天宇,步入这首诗的主旨所在。征雁的出现第一次实现了与天穹的交际,而接天的江水再次预备好了盛满整个天穹的温床。读者可以想象水平面与斜刺入水的天穹所构成的那个锐角,以及高楼上眺望者的目光对这一锐角的分割效果。既有时序上的推波助澜,又见层层递升的步步惊心,天穹再也没有理由躲在幕后不肯示人了。然而,为了不损坏月亮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为了促成这首诗能够成为月宫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台阶,他又必须权衡如何利用月亮及其衍生物的一贯传统。比如,他要否借用桂花的芳香或吴刚这个挥刀人,又是否要在阴晴圆缺方面做手脚,还要不要点明一只玉兔的存在。
  嫦娥这个女子或阴性角色看来是不可或缺的,但要不要触及她对爱情的背离这个古老话题,也是左右这首诗出路的关键因素。
  读者甚至捏一把汗——因为嫦娥这个人物形象几乎是不可创新的,只有老路可走,意思是,在故事模型上几乎不能打破常规,只有凭借华美的辞藻与对仗,来一改言说的方式。也许,昨夜他已经写了一首名曰《月》的小诗,也许,今宵的皎月并不见得有圆满的恩赐。如何在月光下设计一出风度翩翩的好戏呢?读者似乎还能品尝到高楼上水袖抛洒的余韵,或可说,高楼这个时刻可以扮作一个舞台,它也许暗地里施予了一种影响力,迫使作者把诗的后续发展变成了一次歌舞比赛。也就是说,后续步骤不知不觉地受到了高楼的影响,欲罢不能地变成了善舞的演员。
  青女、素娥的双人舞几乎是一个巧合,很可能这是难得一见的搭配。但不是说,月宫的寂寞因为双人舞所对应的友谊而有所减弱。在这里,她们二人都是冷漠女神,为这首诗带来了温度计。继听觉、视觉之后,触觉开始了活动。二者被拉拢在一起,进入了一种共性气氛的预先安排中,并不需要读者了解更多的关于她们各自命运的信息,只需认识到她们为主旋律提供了伴奏:看起来,屈指可数的仙女居住在月宫的传统气息之中。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天使适合这一场冷艳的演出了。对于这个不可知的天上宫阙,任何的假设——对其居住细节或人际关系的添设——都可能是无理的冒犯,对于创作者来说,他必须意识到自己所用素材或条件的被创造性,而不能冒失地顶撞天威,也不应去捅破天规,扮演一个来自尘寰的造物者。
  从写作的策略上看,"青女"、"素娥"的双人舞可谓正确的套路,一提及这些演员,就瞄准了天宇的精神内核似的。这里是一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古典传统了,他所完成的不能算是创新,而是冷眼观察两支摇摇欲坠的火焰。他让事物变得冷却的办法并不多。在这个节骨眼,他也没包揽一个使命:突破青女、素娥所代言的女性化的冷宫凄艳的传统。他觉得已知的传统够好用了、够顺手,没必要在这时动用意志的后盾。他动没动过让两个仙子有所差异的念头呢?
  "青女"、"素娥"这两个标签化的仙女形象被想当然地变成了合乎下一阶段修辞发展需求的元素,这既是到此为止传统审美情趣的烙印,也是对天宇难以进一步认识的尴尬处境中的权宜之计。谁又会主动去发现其中有诈?当诗走到这一环节需要两个仙女形象时(几乎也是不可替代的),她们就是当仁不让的双人舞演员。更何况,二者具备演绎冷宫悲情的天赋。
  作为作者,他并不给予一个请示读者授权、许可的间隙:事情已经如此明白,读者不应在这一抒情关键上制造什么别扭——任何的质疑都可能无益于这首诗最重要内涵的认识。"多此一举!"——当后代读者思考这对双人舞演员的合理性时,他可能会串通其他一部分读者做出这个判断。
  这个复数性的抒情符号实际上还耐心地对应了"雁/蝉"二元论。当他策划了这场有着共同立场的联袂演出时,他就面临了一个情境上寻找二者差别的任务。他应经济有效地用到每个演员富含的底蕴,而不是无谓地浪费这种形象上的叠加。这也应当是现代诗人具备的写作素养之一。
  人把两位仙女(而非相反)临时凑齐在一块,也不管她们是否情愿——这种极有可能失礼的举动(尤其是对二者特性进行了一次判断)虽然令语言显得优美,但仍然是需要救赎与补偿的,必须有一个连她们自己也承认的描述来遮蔽这一次冒失。把这两位仙女姐妹理解为潜在读者,他的创作就显得有教养、训练有素。
  换言之,如果这一次对两位神仙姐妹的定性、品评合乎礼节,把她们当成这首诗的知情人来对待,那么,一定允许"青女"、"素娥"用来对应现实生活中一位或两位可爱的女性(这里姑且不涉及政治抒情诗的另一种可能),到那时,整个局面会显得彬彬有礼、宜人耳目,并增强了距离产生美的印象。
  从写法上看,"俱耐冷"只是临时的拼接,这个观感其实是一种即将兑现的预感:两位女演员之间很快就会出现一些争执似的。人只不过在这里出任一个中介:在两只动物或两位仙女之间,纷纷找到利益的平衡点。每一步,外观上是他者的镜头切换,本质上却一直是人的若隐若现,是对人的立场的反观。



  一个男子或站在百尺楼台,或立于灌木丛中,又或在烈日下寻得一片阴翳,或在傍晚观赏皓月的初显,各种可能性形成的洪流,在最后一刻——感受濒临巅峰的瞬间——变成了皎洁的瀑布或摆脱了层层诱惑的夜幕。我们受邀更进一步去观看他早先一步观看到的内幕,仿佛他是惟一的双人舞表演的受益人,现在,仙女散去,楼阙空虚,后来者只能听他描述先前的盛况,将出自他的听觉感受慢慢转化为人人各异的视觉图画。
  无论我们怎么克制,但还是禁不住迈入政治的门槛:把楼台、月中这些场合统统视为政治舞台的缩影,而发生于此的斗争,寒光四射、剑影森严,符合霜月里当事人的亲身体验。除非我们能够矫捷地发明一种摆脱这股政治悬念的法子,以便让我们在受惑之余再度返回纯粹的美学氛围中去。这个时候,我们会替他找到自圆其说的护栏,从这首诗中看到我们只愿意了解的那些蕴藉与成分。也就是说,我们会沿着避开政治色彩的道路寻求这首诗的破绽所在。我们必须发现一种更高的准则,以便来评价这首诗所处的海拔。
  于是,我们不由得质问:在一种冷寂的空间中,仙女的追求会是什么呢——他事先有过更详细的考虑吗?仿佛历来的文学史从不对此感兴趣,只是流于形式地为仙女应付冷寂挑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对策。在这首诗中,作者并不打算有更新的调查报告呈现,那是仙家之秘密,非凡人所能捅破,只可象征性地谈及她们的寂寞。
  基于"冷"这个前提的种种发现,都是合乎逻辑的,但显然不是事情的真相。冷,既是一次行文需要,又是历史意识促成的共识,即使后来者以不冷反其道而行之,仍然落入非此即彼的观念窠臼之中。看起来,承认冷的用法的小小传统,就意味着才智的竞争在一个受制于人的环境中展开。而如果我们认定这里还折射出政局的诡秘,那么谈论一种老套的冷,就显得谨严而理智,算得上一种防御措施,避免了刀光剑影的现实中的冷峻来袭。
  冷,这是一种推己及人——直至仙人——的感受,他人因冷而做出的手舞足蹈,并非可视对象,仅仅是一种想象的结果。他觉得她们很冷,于是,她们就冷了起来,历史的云朵也就刮来冷风。在这首诗所陷入的处境,不冷几乎是不可能的,冷既是风格使然,也是整个部署的关键与释然。
  看得出来,在这首诗所营造的精神世界中,他并不以令读者惊诧为初衷,相反,顺势而为、妥协几乎成为语言层面的不二选择。读者不太可能从这首诗中察觉到属于他的标志性风格——他只是无数个咏月诗人之一,这首诗也仅仅是中等偏上水平,它没承担更新月宫观念的使命,也不插足于仙女可能也遇见的其他方面的困境,乃至越来越像是政治抒情诗的欲言又止。仿佛只有拿到政治的视野里取景一番,这首诗的天资才完整地呈现给公众。
  与"征雁/蝉"的排他性(有我没你)相比,青女、素娥可谓共存于同一天穹,仿佛互为知音——这首诗差一点落脚于知音的介绍信,但读者又会发现二者貌似竞争的演出实际上并无知情人观瞻。一个打寒颤的第三者都没有。诗人只不过是一位匆匆一瞥、取其所需的过客而已。两个舞台——月中、霜里——的对台戏看来并不是互赠青睐,仍然是凡人无法解开的历史僵局:不能温暖仙子们的心房,唯有想象她们的困境将心比心地予以自我安慰。
  而从题材的历来使用情况上看,我们几乎难以了解除了寂寞舒广袖之外,仙女还有什么特长。仙女留给凡人的形象寥若晨星。我们有一点望梅止渴的滋味——对于重塑仙女形象,使之更为亲昵、生动、繁复的欲求,似乎受到了抑制,满足于已有的经验,已不出他人的所料,编不出惊艳的压轴戏了。
  如果在这首诗中,引入第三个仙女或一个现身诗句语法中的凡人,它会不会变得多情?但是诗中小宇宙已经容不下一个外来的感情卫星。我们并不能从中发现关于嫦娥的新知识,也猜不透历史上她与青女的恩恩怨怨。一切都蒙在鼓里,而鼓声停息,好戏似乎已经散场。与嫦娥所在的月亮不同,青女所依靠的"霜里"却无影无踪,一个舞台肉眼能看见、另一个舞台则是搭建在人的皮肤上:但两位演员都是无形的、抽象的,纯属凝神之际的凭空虚构。不过,把所见所感的舞台理解为是好戏结束后的残局,则是合乎事理的办法,如此一来,那长袖飘然、各呈姿态的仙女留下的只是无缘一睹之人隐约体察到的余温。残酷的现实是,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演出,有的只是修辞的表现,只有为了"斗争"这个关键词的亮相而设想的一幕独角戏。
  耐得住寂寞,却还要为了姿色、舞艺发生争执,这恐怕是神仙不齿的作为。但放在诗句中的那个"斗"几乎算是把本无瓜葛的两个仙女拉拢在一起的惟一策略。也不是什么勾心斗角,也不关乎你死我活,况且所斗争的也只是一个男人心目中所向往的容颜姿态,是这首诗打破僵局、递出温情的口径。"婵娟"是如此美好的一个言说的对象、一个守住诗的底气的阵脚、一个皎洁的词,如果它被庸俗化为龌龊的政治牺牲品,那么,他的书案上再也留不住一缕月色,简言之,任何一个词、一个眼见之物都有可能被实施政治寓意化,这就使得我们在阅读中所秉持的审美法则黯然失色。或许,政治上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确有所争之对象,但他的自我告诫是,与其争夺他物,不如想象仙家的争鸣是何等的潇洒,从不逾越常理,也不布满血腥味。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分身乏术、两边不讨好的困境,那么,他就是那被争夺之物的一部分,也即,他就是一个婵娟,言下之意是:我本是如此美好,诗艺高超,怎奈成为了你争我夺的供品?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的心中也惟有婵娟。

论人世之乐

王立于沼上,
今天,孟子将提出"仁者无敌"这个主张。
这个不曾实现的政治方案
必须作为他的学说最高一级,
唯有如此,之前他反复论述的与他
即将阐明的才严丝合缝并成一件甲胄,
无坚不摧的甲胄,扬眉吐气的甲胄。
 
他一生的才智都是为了得到它,
而不是君王的会心一笑或猛然醒悟。
 
统一这个国家的力量还将是武力……血淋淋的,
但他又必须笃信仁义的力量
才是最为理想的——以最小的牺牲
获得这片国土的永世安宁。
 
作为主导天下的真谛,仁义听上去是不足信的,
连他自己时常也怀疑;然而,作为一种纯粹的理论,
它是畅达而圆润的。
 
于是,他焕发全身的热情,
力图智勇兼备——内心通亮地,
出现在王的面前。

俊友

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穿着牛仔短裤、腿袜,以及
豹纹低胸毛衣,卷发如浪,
一只休闲提包与一款苹果手机
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是一个标准的美人:青春、狂野、享乐至上。
他几乎能满足她一切消费欲望。
他已经花了半年的积蓄在她身上。

但受他款待的宾客已知道
待会儿他会借故去赴另一个商业谈判。
这个漂亮的天使留下来续酒,
她丝毫没察觉到情人行径上的变化。

她无私的奉献——多少次鱼水之欢——并不能
把自身变成富饶的鱼米之乡。
一点也不曾留意秘密的交易——性贿赂——
一位秃顶法官即将得到她。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
并不反抗,不再为爱人赴汤蹈火,
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一种主宰
自己灵魂的愿望
从这个觊觎她多日的法官身上重新体验
狂热的、丧失了理智的爱欲。

理解一个诗人的作为

我们所运用的语言
有时呈现出一种魔力,
它使人轻快、好受,
就好像是语言在合理运用人;

有时,它演化为一股强力,
不以真情自然流露
为最高目标,而是加重
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

置身其中——以当事人的身份
再度经历已经发生又不可逆转的
那一件件事、那种人与人之间
既定关系发生前的原始状态。

不是停留在一种反悔的地步,
也不以自赎为限;
语言的强力——它并不对每个人显现——
必定去除我们心中的恶根,

然后,才许可我们爱语言如爱生命,
让我们去触碰语言中纯洁的精华。
如果没有语言这一个机遇
——我们纵情于语言中期待更高的奖赏——

就会无思、无能,
被一种生理上的、不受语言风俗
约束的欲望霸占了所有时间。
饱受蹂躏却茫然无知。

抒情诗的回访

一谈到柳树与明月,
修辞就富有弹性、应有尽有。
但切记:修辞的弹性
不来自你把它想象成夜晚的皮肤,
而只在吝惜自身乃血肉之躯时发生。

舅舅的形象

他舅舅在标准普尔公司上班。
他舅舅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坚定认为。
其他人纷纷提出异议,猜测
一家美国公司叫板美国政府
——调低主权信用评级——
可能有潜在的巨额商业利益链。
这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认为
一个搅拌市场局面的企业,或许,
这一次仅凭此一役就树立了一个巨人形象。

但谁也不能说服他。
他也清楚,如果舅舅任职于祖祖辈辈安居的大陆,
就可能会是以智胜勇的另一个人。
他舅舅让他觉得人世间文明的原则犹在,
一点也不该气馁——理性与仁德合力孕育的幼崽
已在神州大地蹒跚学步。

致命的旅程

温州动车追尾事发当天,
他就写了一首诗。一首仿写屈原天问的诗。
他认为诗不应输给一张残阳似血的图片。
诗应介入日常生活、朝发夕至,
诗人应果敢地呐喊、质疑、行动,俯瞰尘世。
诗正是诗人的利器:
有悲悯,有反思,刚柔并济。

通过这首诗,他告诉我们理想的诗
如何创造一个理想的王国、如何改造庸俗的公民。
却没告诉我们:这首诗浓烈的感情基于什么原理发作?

一周后,舆论冷却了,
这首诗的使命似已完成。
连他自己也无心检讨诗此次出行的得失。
他声称正第一时间介入另一起人为灾难。

交易

他正在安装我的新牌照,
手指粗短有力,指甲带着黑泥,
蓝背心上汗涔涔——我付给他一块钱,
雇用他。我觉得很值。

哪儿不能省出这一个子儿?
不用浑身冒汗,他正在代劳、一步步挣得
这个硬币,有尊严地,正在用铁钉钻孔,
有讲究地——没料到这活儿粗中带细。

五分钟过去,超出我的预期;
我觉得更划算——他热汗淋淋——但已意识到
他这次交易无利可图:我在剥削他、利用他。
我犹豫要不要再付给一枚硬币。

他一边跟我开玩笑、咒天骂地,还对交警不敬,
一边拧紧挡泥板后的螺丝交差。
地上预先放置的那枚钱,已不见踪影;
兴许收摊后,他还能用它去支使别的人。

夸父的停顿

父亲生日那天,我一起床
就决意写一首诗,气力十足,
开始在白纸的中心驰骋。
然而,写了三四行,
就觉得不妙:游龙无法摆尾。
与发自内心的强烈愿望形成反差的是,
一种关于父子情深的画面迟迟没有出现。

词句停止了工作。
我气馁了,无力营造一个感人至深的场面。
常年的积累、训练,事到临头,
仍然找不到洞察父爱种种形式的最高法则。

那首半途而废的诗
如一个半敞开的抽屉:
未能孵化出一个壮丽的生日礼物。
还有其他的补偿方式,幸好,
父亲从未专注我的诗,从未会心于词与物之间的纽带,
也从不当诗是一个灵动的子宫、金光闪闪的思想包袱。

玫瑰的丧失

他把画框内那完整的、均匀的
黑色方块称为“黑暗中的玫瑰”。
但观赏者根本看不到玫瑰的影子,
这是他的故意。
只好在他的引导下,理解为
玫瑰已被一种强力吞噬,跟乌黑的四周融为一体。
最后,人人都称赞这是一个创举。
可我不禁想起历史上类似的观念,
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最初把玫瑰带入绝望的空间。
我的沉默因一种两难处境而生:
既失忆于历史的馈赠,
又失敬于画家的宣告。

肖邦的救赎

那件贵金属色彩的、
糖纸质地的、自上到下
微微皱褶的贴身连体裙
让她毫无疑问地成为
晚会的中心——那急遽响起的音乐
也顿然性感起来,深入人心……一滴滴坠入
一个越来越狭隘的漏洞:每一个在场的宾客
都丧失了人生的目标,甘愿沉沦。

饰演里尔克

他们得知我写诗,
就安排我表演一个节目。
我照办了,听他们的。
朗诵里尔克一首诗,给他们听。

我读得很慢,咬字清晰,
力量充沛,就像一只浑身散发
野性的豹子巡视着樊笼。
他们停止了欢笑,陪同

这首诗中的严肃、神秘,
陪同朗诵者那统领四方的雄心,
他们从声调中辨别
这首诗是不是快结束了。

他们有点不适。可我又吝惜
这十分钟的舞台:没有我,
它仍然是一个饱满的良宵;
没有诗,他们仍然自由自在。

可我供应了一个里尔克,
为玫瑰的肉身找到灵魂。
时而与他们的目光相碰,
自以为已解救禁锢的心灵。

我把这首诗的诠释
也包含在平仄的处理中,
甚至拖长一个字的发音,
提示他们这儿是语言的机关。

削苹果的女人放下匕首,
站起来,挡住了她丈夫、她弟弟,
炯炯有神地看着我的咽喉,
仿佛她最先明白诗的晦涩。

她的一对孪生女儿
将是下一个节目——孔雀舞——
的表演者:两个镀金的青年
迟钝于发现她们母亲的变化。

卢梭的女儿

这个年轻挺拔的女孩
正在进行动人的演讲,
排练过的演讲令人眼前一亮,
但不能征服我们:因为我们内定了一位领导的女儿,
她甚至都没有参加今天的竞赛单元。

演讲以卢梭的一句箴言收场,
力量浑圆,刚柔并济。
但不能改变定局,即使她是滚烫的岩浆,
即使她是卢梭的女儿,
即使我象征性地投给她一票。

她在收拾桌上的讲稿、幻灯片,
动作熟练、优美,并对我们九位评委
报以衷心的敬仰。她留给我们好印象:
美丽、富有激情、敢于涉足观念的禁区
——但这些因素也容易成为落选的理由。

刚毅的评委会主任事后谈起
他的忧虑——这个年轻女孩
条件太好,很可能只是以此为跳板——
并不会安心于基层的辛勤耕耘,
更不可能献身于平凡的事业。

我们都认可这一点。
为之惋惜。然后又唤入
下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但已经没有机会越过这个女孩设立的界标。
此后,我们都能熟练地打出一个低分。

绝望的游戏

她坐在靠窗的包厢里,明眸皓齿,
如一尊不可亵渎的雕像;
再有眉宇间的忧伤,更像一尊富有思想的雕像。
要么她在等心上人,要么她刚刚被抛弃。
任由光阴白白流逝,却不能靠近她,
进而保佑她,成为她的知音,
这是今天最大的罪孽。
可又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一下子就扣人心弦?
省去跋山又涉水的程序,
省去讨她欢心的俏皮话,
非常快,又非常妥帖,让她信任我,醉心于我所擅长;
即使她心有所属,仅仅是出于同情才赠我一哂,
我也可以凭此度过这受煎熬的漫长下午。

少年游

窗外乌云密布,考场上
个头最小的一位中学生
正在酣睡。他散发的叛逆气息让人犹豫于唤醒他。
他扒在桌子上睡着,如一座小小坟山。
许多大人放任他,现在轮到我。

我把他想象成自己的儿子,
把自己想象成那个痛心疾首的父亲。
他没救了——除了姓名、考号,
他一字不写,连那些选择题也不赌一把。
但他开始拿自己的青春下赌注。

他的父亲自我安慰: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想想一些青年整天打牌也活下来了,
想想一些读书人悲惨的命运。
但是,如果我的儿子
梦游、虚度这乌云密布的人生战场,

如果他脱离了正轨,演变成无知无畏的青年,
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让他读懂一首诗,跟他交朋友,让他
品尝人间最纯粹的诗艺带来的激动、安慰、喜悦。
只有别人的儿子精通语法,那真揪心。

双桥

卖樱桃的男子秤砣旁有一本半展的博尔赫斯小说精选,
买樱桃的漂亮女士透明的购物袋里有一本里尔克诗选。
他们互不留意彼此的精神选择,而把注意力都放在樱桃的重量上。
即使他们互相看见对方的读物,也难以从实物贸易中挣脱出来,
两颗灵魂共同感激樱桃所创造的机缘;
说不定,他们身份上的、经济上的差异还会导致
那个优雅的女士从此瞧不起博尔赫斯。

屈家母女的一天

这位洗发水模特年轻貌美、香艳无比。
从橱窗展示的几幅真人大小的图片中,
可以看到她已经发育到人生最值得
炫耀的阶段,尽管她还只是一个大二学生。

她赚得够多了,还可以贴补家用。
而她的母亲,正在超市对面
兜售从乡下割来的一把把菖蒲、艾草。
她几乎垄断了这些野生植物对城里人的教育。

与美丽女儿相比,她只有这一天的时间
从香草身上赚得利润,
她必须仔细甄别每一天的供求关系,
从中发现可以赚一把的行情。
她已经熟悉时节的轮替,输掉的
那一单单生意如今把她锤炼得精明干练。

有时,担心女儿吃亏是多余的;
她别无办法,自信女儿肌肤里流淌着
和她不一样的运气与勇气,
定能赢取璀璨的婚姻:这最诱人的筹码,
人生刚刚起步,就确保衣食无忧。

春笋新上市

它的心是一只灯笼,
还是附着其上的灯谜?
这样解释它的身世
能否说得通:空

不是它的根本,而光明
不存在于它的内心?
然而黑暗亦非内容上的新颖:
那只是稚气未脱时的迷信。

它既不明,也不晦——
裸体时光明就是奖励,
严肃时则显得有节气:
仿佛它是春天的天使,

或是政府派往西域的外交官。
它身体的各个郡县已叛乱,
它本来可以修长而滚圆,
刚刚为了迁就正午的贪婪,

它暴露了空中的细嫩,
却不知危险找到了熟稔。
它的寝宫各个台阶在油中烹,
不像油漆工被涂料溅满一身。

知音重现

广播站的旧歌传递到他疲惫的身体上,
在铁栅栏前,停下来
——亲爱的音乐,你就是诗中的声音——
他急切地攥紧这个念头。
这个通过诗来改善困境的念头,
这个诗与音乐竞赛的念头。

三十年前,他的母亲是乡政府播音员,
她正当年华,过早地生儿育女,
错过了走出这个乡镇的种种机遇。
她所承受的许多不快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
把她塑造成贤妻良母。

她甚至不曾想到其中一个儿子将成为诗人。
那个时候,她一定也听过这首歌。
劳动、劳动,身心俱疲的绝望之际,
重获一次激情、一种信念、一个最佳的自我,
不为人知地,狠狠赚到了音乐的这一笔外快。

匿名的撒旦

这个女孩自称“撒旦”,带给我们洒脱和光明,
在宴会上喝得太多——其他人都不知她跟谁一起来的。
在她娇美的身体之内,寓居着另外一个她。
她没有丝毫的轻佻,可男人们都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挑逗人。
跟几个已烂醉的人划拳,与不慎露出的雪白肌肤
一起刺激人感官的是她臀部侧上方的纹身,
像一串带须的葡萄藤,又似是握在拳头里的弯刀。
每一次转动那美妙的肢体,都映衬出生机勃勃的青春
相比之下其他宾客的沧桑。谁都忘了她说过的话,
却铭记住她那灵巧的小臂、醒目的锁骨。
就好像彼此有过一次激情四射的热吻,或很快就有。

纪念日

那个骑移动木马的儿童、快乐的儿童
从这个人流如织的广场彻底消失。

十分钟前、半小时前、三小时前,
焦躁的父亲正训斥他顽皮的偏离。

但最后一次偏离,超出了他的乐观。
他的儿子成为了一个猎物。

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夜晚的渠道
异乎寻常的多——足够耗尽所有的亲情。

祈祷如法律,照片似景观。
洒向人间的热血唤不回永别的赤子。

十九年后,改写了人生轨迹的父亲
重回故乡,身心俱疲,如泣如诉的广场也已消失。

灵通人士

他在阳台上供奉一尊观音像,
阴柔、慈祥的观音
通过她的神态而不是那张脸
呈现出人们所需的端庄、肃穆、可信与可知。

他经常默坐一刻钟,
直至他的精神抵达一个高度,
才舒适地从虔诚中脱身,并断定有了更好的前程。

这种信仰并不妨碍他是一位无神论官吏,
在他主持的大会上依然精妙运用权柄,
精神矍铄地阐述唯物主义的真谛。

他在两种信仰中找到了平衡。
但当他需要去信赖一个人时,
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观音。

长久的精神训练已让他
心知肚明:这位瓷实的偶像
仅仅是一个中间人——通过她,
从不言语的她,完美于从不出错、从不背叛
——他一次又一次认识到自我的两面性与灵活性。

决斗

他整个晚上都在谈论雪莱。
他的朋友显得更为平庸了,
因为狂热的论述,他们开始讨厌雪莱,
也因雪莱为他感到不安。

一个来回踢着的皮球,
一个越滚越大、即将接近临界点的雪球,
一个遍体燃烧、失控的火球,
在他长久而孤傲的独白中一而再再而三称量着宇宙。

兰波的反悔

这是他选择的末日,
直坠入河中,放弃挣扎。
但是,到了生命最后的关头,
他开始拼尽全力,抵御身体的下沉。
由不得他了——平静的河水不露声色,
不知用何种魔法,卸除了他求生的所有力气。
这会真完了、真的完了。不可驾驭的水波开始侵吞他。
当他脚趾踢着河底的怪石,借势……迅速跃出黑夜刺透的水面时,
他又获救了——彻底地复活。现在,湿漉漉的灵魂,坐在岸边穿戴他的躯壳。

孟子的觉新

那是一个特殊时期,
孟子的家眷安置在挚友空余的宅院,
他独自一人去邯郸。
在就要抵达目的地的前夜,
他遇见了一场瓢泼大雨。
三天三夜的大雨把征途变成了泥沼,
他想到了退却——不是非去不可。
和日后呈现给别人的形象不同,
那个中年人掩面而泣,在咫尺外的菡萏前,
怀疑过自己的主张和学说,
直到他的学说得到必要的修复、伸展,
才又救了他——他明显地感到
这种救人性命的主张
正绽放他刚强的灵魂。
即使他最终没有去过邯郸,
也可以正当地回到家人身边,
偿还她们一个更精湛的儿子、丈夫、父亲。

欲望的罢休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王维《新晴野望》)


他最先谈论的不是农田,
而是确立谈论的基调与氛围。
在观念与情感结合前夕,
他必然涉足了陌生而亲切的沃土。

但他宁肯先诉说渡口的偏僻,
或从溪流中捕捉细柳的眼波。
水色是各种图画的纽带,
碧峰的唤醒——为了设置畅想的边界。

幸亏他没有移步至月下,
也不曾寄情于墙外的杏花。
通过一个闯入者的闲适自得,
反映出乡村对诗学的信用。

漠视树上的鸟王,
排除野兔的讴歌。
这是唯一的历程、最佳步骤:
取决于南方,双倍的虚无。

廷安公司的座谈会

她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车来,
穿戴整洁,高领毛衣凸显她的骄人身材。
她脱下这些漂亮的衣裳,只穿缀满鳞片的内衣,
又用一条过长的紫色纱巾轻轻缠住双臂。
她的表演精彩极了,肚皮舞真能灼伤观众的眼睛。
然后,她步入后台,跟我们一起闲坐,等待出资者的款待。
她客气地赞美我那首朗诵诗很有特色,她说她很喜欢。
我不知如何回应才与之交相辉映:
她的明眸皓齿、她不说话时的恬静与不亢不卑。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办法——让她继续谈论我的诗,
把她牢牢吸引住;那一刻,渴望她了解诗,
进而能延长这次邂逅带给人的幻想——不被残酷的现实过早唤醒。
可我不敢挑起话端,反而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跟邻座的舞美设计辩论起艺术是不是服务于政治。
一开始,我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但随着斗智斗勇的升级,我忘却了她的存在,
我以本我——一个诗人的身份——投入了这次阔论。
朋友们劝阻之后,我欲言又止,
已发现那个女孩坐上副驾驶位子,离开了展销会。

心灵与肉体

他们在咖啡馆讨论
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如何得到拯救。
一个人认为非商业性的、纯粹的艺术
是唯一的出路,一个人则谈及耶稣,
一个人觉得重振国学雄风才能正本清源。
各自举证,互不信服。
他们中一个人带来的女伴
着装性感,蓝色唇膏熠熠生辉,
她在一旁玩弄那款漂亮、轻盈的手机,
极力地掩盖她已不耐烦的样子。
直至争论到达峰值——无聊到了极点,
她起身去吧台结了账,
然后留下这几个男人继续精神上的芬芳之旅。

论不朽

他把我叫到病床边,嘱咐我守护他的遗著。
十年前,我们刚相识,他已严肃而大胆地声称
这部作品中不乏传世之作;
比如那首谈论父子关系的长诗,
以及为一首咏月诗设计的五十个开头。

他不在意我的沉默。
我的意见是次要的,而作品的伟大
不可置疑——从它诞生的一刻起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贪婪地,不顾我的抵触情绪,
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请求我相信:
这部作品中大多数诗篇是不朽的,
它们将活在人们心中,滋养人、劝慰人;
他诚恳地说,比起他将死的肉体更为永恒。
甚至暗示我也无法做到那样的永恒。

我含糊地应答。但趁他陷入最后的抢救时,
悄悄离开了,两手空空地。
我不应干预它的流传——这种混杂着怀疑与嫉妒的狠心
认为:那部作品将与它的仰慕者殉葬。
如果它能挣脱死神,那是它的命;
如果就此毁灭,我也不应忏悔——这也是超脱,也是永生。

骑手的眺望

玫瑰与赤子,彼此裸露,
但中间隔着语言的梯田,
以及因语言的无济于事
而形成的生活态度之别。

两颗丹心不被同一支箭
刺穿,也追寻不同的美;
皓月羞怯于亢奋的一刻,
由另一种光蓄意地喷射。

溺爱

这位母亲终于感觉到她永远失去了儿子,
当她疲惫不堪地除尽坟身上的草藤,
放下铁锹,坐在碑石旁——她的儿子在尚未明晓
如何回报挚爱给他的母亲的青年时期
因溺水而丧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她常常感到儿子还活着,
譬如在沿海地区的一家私营企业里忘我工作。
她总能让自己朝愉快的方面去设想。
但这一次,她明显地觉察到身体已经垮了,
那个本可以保障她安度晚年的儿子
真真切切不存在了,没人能替代他。
也没人能代替她上山扫墓。
她将在逼近僵死的最后时光里
感受着丧子之痛,一次又一次。

悼念伍畹先生

他的遗孀正在拆除书架。
墙上一张人物关系图焕发出的光亮
依然是勤奋工作者的写照。
但它们没能形成一部完整的著作,
写它们的人已经死去。
而收拾它们的人不懂其中的博大精深。
它们戕害了一个丈夫的生命,
尽管他生前自诩凭借它们
他将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他的亲属们都同情他留下的一双儿女,
同时也表示憎恨导致他病魔缠身的长期的苦行僧式的沉思,
他们觉得他不该这么孤独、不该自我折磨。
他们以他死后这些令他着魔的东西将毁于一旦为例,
哀叹他没能尽快醒悟过来——过上旱涝保收的公务员的稳定生活。
他的遗孀生前不曾读过他的作品,
现在,她也不应触碰这些不祥之物。
我,自认为懂他,但他常常回避跟我谈起他具体的创作过程;
现在,我被允许在他的书架前任取读物,
我从那排列整齐的书脊上快速地判断
他的品味、他的导师、他写作中可能遇见的阻碍,
可我不便久留——他的亲属们还在嘀咕:
他们的忙碌不许我静静地和他的灵魂进行一次交流。
我也害怕他们误解我也会丧命于类似的嗜好中。
我最后领取的是红色硬壳的路遥巨作。

原诗

他昨晚伏在碗橱上完成一首诗,
但我们再也无缘见到它。
今天,他把诗中每一个字
剪成一张小卡片,
使之混淆,然后,随机地组合,
不带情感,不依赖灵感,
拼贴出另一首诗,又一首诗,
直至黄昏,他也没希望复原最初那首诗。
忠于这首诗的元气已随记忆一同消耗殆尽。

末日耀眼

盐……历史地承认
嵇康的欠安仍未弥补,
当恐惧的人群索要
无限伸展的货架上的灵丹。

仙台的啁啾

斑鸠闻到了淤泥中陌生的气味,
你中有我的价值观装饰了远望。

扶桑的震撼

他写了一首悼亡诗,
晚餐后,要求大家止步听他朗诵。
他解释自己为何会有冲动去写这首诗,
一种复杂的感情左右他、控制他,
但最后,他还是从海啸所预示的
大自然的无情中找到了端绪:
他打开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枷锁,
他说,有必要把那些亡灵当成可知世界的一部分;
但他只称那个受灾的国度为“扶桑”。
他缓慢有力地念着那些诗句,
直至听众震惊于其中激战正酣、排山倒海的气势:
那种能融化冷漠表情的气势,
那种催促任何人沉静下来的气势。
人们几乎是屏住呼吸听他驱赶着辞海。
这一刻,他相信言辞取得了撕心裂肺的胜利。

夜读李商隐无题诗

那是别人的梦、别人的居处,
应回避,应警惕言辞的失态;
也好,谈论最靠近她的边界:
那能动的树、不信归属的风。

寻人启事

他们谈论的那个送书人
已离去,但他的书,一份手写稿,
正沉闷地搁在火炉旁。

这又是一位不知深浅的青年。

寒暄过后,我拿走这本
已失去作用的书。

我在站台打开它,
就被其中的炽热迷住了:
它传递着一种普遍的情感而又表达得近乎完美。

在车上还起伏不定地读它,
但它的作者,已无从知晓,
从风格上也无法断定他是谁。
我又羞于向他们打听。

这些诗,充分证明了
一位青年诗人的才华,
以及这个阶段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没有我的赞许,
他应当还会继续写。
他不缺一个从持久的写作
所形成的孤独状态中挣脱开来的
机会,喘气的机会,
然后,又持续写。

如果他熬过了无人问津的寒冬,
如果他是我,
就一定会继续这无偿的劳动,
不露声色,又洞若观火。

闲聊中的默许

你觉得知音是一个问题,
我认为你谈论的
仅仅是一个吻。

知音,是一个距离概念,
我所担忧的只是
知识能否避免危害而保存下去。

舞台上下

隽语零散,在四周;
女王已在宝座上打鼾、褪色。

同时,斑鸠啊斑鸠,由浅入深,
今日的歌唱依然如昨。

玉兔的独白

已近子夜,那个女孩开始
为她心目中的情郎弹琴,
并不专注——不时侧看
那个男子的表情。
他被一种狂热的迷恋所发现,
它正演变成单方面的爱。
她多才多艺、俊美、自称是一位情感的绑匪。
在她这个年纪,无所顾虑说出自己的感受,
把一种正常的情感快速地
按照自己的方式驱赶成浪漫的感情,
即使出错,也能自愈。
那个男子顽固得没能听出琴声中的心慌意乱。
一点也不亢奋,也傲慢地抵制那性感的回眸。
琴声中出现三个转机,却又被娴熟的抒情手法遮蔽。
而那个男子已丧失了最佳时机。
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企图,而是歧途。

马拉美的挑选

晦暗的五斗橱旁,
一位美丽的女孩正在阅读。
展会上最亮的一盏灯
照耀着她手里那本马拉美诗集。
我意识到一个绝佳机会,
一个马拉美创造的机会,一个缩短心灵距离的机会。
我跃跃欲试。被激情点燃了。
几次经过那个僻静的展区,
却不敢凑近她——仅仅因为
她读得那么津津有味,
担心她对马拉美的理解
与我存有巨大分歧,而我一片丹心
又不容忍任何妥协。